Eleönore

不要BE不要BE不要BE呜呜

【授翻】The Ransom of the House of Fëanor费艾诺家族的赎金(九)

原作:EirianErisdar(ao3)

 

第九章 跳动的火焰

 

本章推荐配乐:Your Father Would Be Proud – Michael Giacchino

 

萌,春,夏,秋,凋,冬[1]。

精灵的年轮流转,而埃尔隆德仍然跪着。

最开始,从阿瓦隆尼到维利玛,甚至到住在最北端欧洛米的森林里的多瑞亚斯民,阿门洲的诸城市中都流传着窃窃私语。而几个月过去了,阿瑞恩与提理安一次又一次地划过天空,各种讨论逐渐平息下来。人们习惯了看见曼威的大鹰在每一个黎明降落于阿瓦隆尼北边一座海崖边的小屋前,然后载着同一名骑手一路向西,来到玛哈那克萨的大门前。

埃尔隆德·佩瑞蒂尔会在那里放下一小包东西,然后在它的旁边跪下。有时他是独自一人,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会有客人:朋友,或是他庞大家庭的一员,以及来自维利玛或是提力安的好奇的拜访者,无一不想与他交熟。很容易想到的是,来自澳阔泷迪的客人几乎没有。但当太阳在一日中抵达最高点,打开午餐包的埃尔隆德通常是有陪伴者的。

第一天上午,芬巩和芬罗德经过彻夜的骑行,率先自提力安而来。他们带来了一块坐垫,一柄华丽得可怕的遮阳伞,以及巨量到甚至能灌醉图尔巩的酒。埃尔隆德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大笑起来,那笑声惊到了他的亲戚们,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但归根结底,玛哈那克萨门前的那一天是愉悦的,这也让其后的几天更加容易了起来。

仍然有许多时候,埃尔隆德独自一人跪着,柔风拂过平原,在他的发辫间翻飞,而阳光将他发卡上的八芒星点燃。而即使是在这些日子里,当阳光落入他身后的地平线,一声鹰啸仍然会从头顶传来,大鹰将会到来,然后带他回家。

每天晚上,当第一颗星在天空中出现,大鹰都会降落在阿瓦隆尼上方海崖边的小屋旁,而埃尔隆德会被接进门,和妻子一起吃晚饭。

夜晚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凯勒布莉安的陪伴中度过的——剩下的一小部分时间埃尔隆德会浏览助手们整理出来的费诺里安区的情况,然后给他远在中洲的四个孩子写信,待奇尔丹的航船将它们带往东方。

然后他会在令人愉悦的空闲中入睡——之后是新一天的黎明,他将再一次面对大理石大门,而那门纹丝不动,沉寂无声,不可逾越。

自他第一次在审判之环接受磨难一年半之后,一天晚上他回到家,发现凯勒布莉安和两个较高的身影一同等待着他,身前还有两个明显矮得多的身影,其中之一在看见大鹰靠近的时候几乎兴奋地跳起来。

埃尔隆德意识到自己在滑下大鹰的脖子的时候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比尔博·巴金斯!”他说,“我看看,你可是一如既往的精神矍铄!我同样很高兴见到你,弗罗多大人。”

“埃尔隆德大人!”比尔博快活地说,他的眼神明亮而充满了活力,虽然他的头发已花白,手上也拄着拐杖,“你是知道怎么闪亮出场的!”

大鹰尖啸一声打了招呼,然后低下头,对两位持戒人表示尊重。比尔博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过之后也和弗罗多一起对着身前的大鹰露出了惊叹的微笑。

埃尔隆德礼貌地对加拉德瑞尔和甘道夫行礼,一只手悄悄抓着大鹰的羽毛以稳定自己的身形。他在回到家的时候膝盖和小腿通常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力量,但凯勒布莉安一般来说会直接让他去吃晚饭。他在这海风吹拂的悬崖边站得越久,他的脚踝处逐渐升起的疼痛就越剧烈。

加拉德瑞尔抛给了他一个几乎将他洞穿的眼神,他的fëa在这目光下完全无所遁形。埃尔隆德平静地回应了她的注视,虽然并未包含太多挑战。

她对他淡然一笑,似乎对他的反应表示了认可,然后向前一步,如任何一个岳母一样向他打了招呼。

“看起来我的女儿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告诉我。”她在靠近的时候轻声说着,目光如钢铁一般冰冷,“来,我们开饭吧,你一定已经累坏了。”

而当他忍耐着痛苦,上前一步,坚定地向凯勒布莉安伸出自己的手时,埃尔隆德分出一缕思维,庆幸凯勒博恩看起来决定延迟西渡。

然后他想到了加拉德瑞尔在欧桑威[2]上令人惊叹的天赋,急忙在他们踏进房门时将自己的想法封锁在铜墙铁壁般的思维防线之后,然后他们终于坐下来,开始享用晚餐。

 

令埃尔隆德没有想到的是,埃雅仁迪尔选择了每个月都到审判之环拜访几次。有时他会从塔尼魁提尔的方向骑马前来,但其他时候汶基洛特会从天而降,在审判之环前开满野花的平原上抛锚,而埃雅仁迪尔会从其上敏捷地跳下,手中拿着一圈绳索。

埃雅仁迪尔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埃尔隆德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直到他的亲生父亲大笑着拿出带着海水气息的酒和鲜鱼,极大地丰盛了他们的午餐。

埃尔隆德从未见过精灵宝钻,埃雅仁迪尔也从不提起它。他们实际上谈论着西瑞安,以及大海,还有他们彼此错过的漫长岁月。埃雅仁迪尔说到在第二纪元之初,他会在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远地驾驶者汶基洛特向东,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看见埃尔洛斯的航船一点点从笼罩在海浪之上的浓重海雾中现出身形,于是父亲与儿子会跨越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大声地呼唤彼此,笑着,哭着,而感到欣慰。

故事的结尾,埃尔隆德发现自己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埃雅仁迪尔的脸颊上也有泪珠,他一把将埃尔隆德抓进怀里,后者仍然跪着,他本人则坐在埃尔隆德身边,被他们遗忘的午餐的火坑还在他们面前低低地燃烧着,这画面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埃雅仁迪尔的拥抱和玛格洛尔的很不一样,后者通常会在物理意义上拥抱的同时让fëa做同样的事;其和迈兹罗斯的也不一样,他会像双胞胎是什么脆弱并且珍贵得不可思议的宝贝一样,动作极尽小心翼翼。

埃雅仁迪尔的手上长满了绳索磨出的老茧,他的肩膀很宽,宽得有些不像是精灵,而他的胡须在埃尔隆德肩上摩擦——但他的动作是真诚的,正如一个父亲一样,隐隐与很久很久以前埃尔隆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有过的感受相呼应。

这让埃尔隆德过度紧张的灵魂放松下来,而他为此感到高兴。

然后就是埃尔汶的事情。

埃尔隆德尽力了。

他邀请他的亲生父母到他在托尔埃瑞西亚的家中做客,希望比尔博和弗罗多能够削弱他和他的母亲之间任何的言语冲突爆发的可能性,并且起到缓冲作用。这一招几乎是成功的,他们巧妙地在西瑞安、玛哈那克萨以及费艾诺之子等诸多话题之间颇为顺利地周旋——但是当晚餐进行到一半,一个信使带着一些费诺里安区的紧急事务自提力安而来,而在他走出门去与信使交谈的时候,埃尔隆德看见埃尔汶的脸变得惨白。

他返回后,埃尔汶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并且明显在努力继续谈话,但在她表面上艰难控制自己的努力之下,她并不太能够完全掩饰自己的厌恶与痛苦,那场交谈也再没有回归此前的轻松状态。

弗罗多在语言上进行了一些巧妙而值得称赞的修饰,比尔博也保持着自己的风度,没有向埃尔汶投去不认可的目光(虽然他之后坦言自己很想这么做),然后这场晚餐终于结束了。

埃尔汶在离开时几乎是出于抱歉地吻了埃尔隆德的额头,而埃尔隆德把自己宽袖之下的双手握得生疼。

然而。

拥有一个对自己的所有事情都表示不赞成的母亲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她不赞成他为自己选择的家族,他的职责,以及他度过自己每一天的方式。

他把凯勒布莉安搂在身旁,然后在夜晚休息之前小心翼翼地封闭了自己的fëa——他那疲惫不堪,过度劳累的fëa。

此后他努力做到每隔几周就与埃尔汶见面,他们对彼此都非常热情,但数个月乃至数年过去了,他们之间古老的创伤愈合得仍然颇为缓慢。

 

三年后的一天早上,埃尔隆德再一次罕见地独自一人跪在玛哈那克萨的大门前,他感觉到身后的清风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于是转过身,发现自己与两个精灵男孩面面相觑。

不对,不完全是精灵男孩。

他盯着他们,看向他们午夜般的黑发与美丽的灰瞳,这一切都和他本人如此相似;然后他看向了他们逐渐褪去儿童时代的圆润,迈向青年时期的锋锐的脸。他们都穿着亮银色的外袍,其上几乎覆满了尘土和带着尖刺的野果。他们凌乱的发间乱七八糟地挂着折断的树枝。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在他身边绕了半圈,然后面对着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背朝埃尔隆德面前如过去三年多以来一样保持紧闭的大理石大门,两腿交叉。

“你好。”他们用辛达语齐声说。他们都没有松开对方,尽管这导致他们紧握的手在草地上扭出了一个奇怪的角度。

“你们好。”埃尔隆德用同样的语言小心翼翼地回应。他看着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注意到他们与他自己惊人地相似,当然同时也与埃尔拉丹和埃洛希尔非常相似。

关于他们是谁的可能范围越来越小。

埃尔隆德转过身,观察着维利玛城前大片花海边缘的树林。

他没有看见其他人。

“母亲说你是我们的外甥。”右边的孩子开始说,声音里毫无感情,“她还说不准我们来看你。”

埃尔隆德挑起一边眉毛:“我知道了。但你们还是来了。你们是自己来的?”

两个男孩都眨了眨眼。

“我们是偷溜出来的。”左边那个说。

“我们想来看看。”右边那个补充。

埃尔隆德短暂地思考了这两个小男孩被发现坐在审判之环的大门前,身边只有穿着他那绣有费诺里安之星的长袍的埃尔隆德可能带来的政治上的后果。

他克制住自己没有瑟缩。

“好吧,”他说,“我不能说我支持你们偷跑出来的行为,但你们俩独自穿过森林一定是非常勇敢的。”

两个男孩都瞪着他。

“我们以前也这么干过。”他们异口同声地坦白说。

“那时候森林里还有狼,”左边那个说,“但现在没有了。”

“这里的树林很安全。”右边那个补充。

这一次,埃尔隆德的确瑟缩了。他抬头看天,发现太阳已经快要抵达最高点。

“你们一定饿了。”埃尔隆德说着,伸手解开身边包裹着食物的方巾上的结,“如果你们愿意与我共享午餐的话,我将不胜荣幸。”

两双清澈的灰瞳中都迸发出光芒,男孩们向前挪动到他手臂可及范围之内,然后热切地接过了埃尔隆德递给他们的皮革水瓶。

埃尔隆德分别只有一个勺子和叉子,于是他给了他们一人一个。他们狼吞虎咽地吃起凯勒布莉安准备的兰巴斯和炖肉,然后突然意识到埃尔隆德还没有吃,于是坚持要他也加入进来。

“我没饿。”埃尔隆德说,随后悄悄压下胃部因饥饿而传来的疼痛,看着他们重新把注意力投回午餐上。

他注意到他们仍然没有松开彼此的手,甚至在吃同一包食物的时候也更愿意手拉着手。

他体内属于治疗师的本能驱使着他快速地扫视了面前的两人,然后把目光投向他们毫无遮蔽的fëar[3],并且并不喜欢由此得出的结论。

“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的名字,而我也知道了你们的。”两个男孩一吃完东西,他就轻快地说,“但我发现自己仍然对你们谁是谁感到非常困惑!请告诉我你们谁是埃路瑞德,谁是埃路林!我会相当愿意进一步了解你们。”

男孩们同时开口了,看起来左边那个就是埃路瑞德,而右边那个则是埃路林。他们从曼督斯的殿堂返回还没有超过两个太阳年,而他们的母亲一直以来都更希望他们停留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所以实际上除去在从曼督斯的殿堂骑马向东的那段路上,他们还没有怎么领略过阿门洲的风光。他们只在两周前在欧洛米的森林的屋檐下见过埃尔汶一次,那是多瑞亚斯民如今居住的地方。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活基本就是在他们母亲的注视下安静地玩耍或是学习。

这场谈话结束的时候,埃尔隆德出于他作为治疗师的习惯,一直让自己的微笑保持着温和与谦逊。

“我猜你们选择了成为埃尔达?”他问。

双胞胎沉默了。他们灰色的眼眸中突然流露出某种非常古老,非常痛苦的感受。

埃尔隆德意识到,他们已经在曼督斯的殿堂中等待了六千多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仍然是孩子——但同时也不是。

“母亲会想我们的。”埃路瑞德小声说。

埃路林看向一旁。

埃尔隆德停顿了。

“你们……希望成为精灵吗?”他说。

埃路林抬头,他的眼中涌现出烈火,而在此之前,他只是平静地接受着一切。

“母亲会想我们的。”他重复了他兄弟的话,把自己的双唇抿紧成一条白线。

埃尔隆德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移动。

“所以,你们出于对你们母亲的爱,选择了成为埃尔达。”他轻声说,“我知道了。为了他人牺牲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这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但这么做仍然会让你们自己非常难受。”

埃路瑞德痛苦地吞咽着,埃路林则用他空闲的那只手抓着脚边的草。

“你怎么做到的?”埃路林突然说。

“做到什么?”埃尔隆德说,但埃路林已经别过了头。

“你是怎么做到能和你的兄弟选择不同的道路的?”埃路瑞德说,而他的兄弟沉默着,“你们怎么能忍受分别?即使是在他去世之前。”

双胞胎抓住彼此的手实在太紧了,他们隐没在草丛中的手指变得惨白而毫无血色。

啊。

埃尔隆德闭上眼睛,在古老的痛苦中吐出一口气。

自他感受到埃尔洛斯的离去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数千年,他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

“我们想要的东西是不同的。”他说,“我们喜欢的东西是不同的,我们也面临着不同的责任。是的,埃尔洛斯是我灵魂的另一半——他比任何人都更贴近我的fëa。但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也是。我们非常关心彼此。而正是拥有这样的认识,以及这种关心,让我们即使隔着无数个里格的大海也仍然非常亲密,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刻。”

埃路瑞德和埃路林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保持着沉默。

然后:“我们发现自己很难和彼此分开。”埃路瑞德说,“不是说母亲不允许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只是——”

“但是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很久,”埃路林说,“要让我们分开,这……这很可怕。”

“实际上,”埃尔隆德温和地说,“你们没有必要分隔很远,至少一开始不需要。何不先试试松开彼此的手?你们仍然会待在对方身边,我也会在这里。你们很安全。”

埃路瑞德和埃路林面面相觑,然后看向了他们紧紧抓在一起的手。

“如果你们不愿意的话,不必要逼迫自己。”埃尔隆德提醒他们。

埃路瑞德和埃路林继续面面相觑,埃尔隆德感受到了其间灵魂之火的涟漪,这意味着心灵交流。他微笑着,他自己也曾和埃尔洛斯做同样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直接与兄弟的思维对话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双胞胎同步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然后松开了手。

然后是片刻的静止,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翠绿的草地里,他们的手之间空空荡荡的空间。两人的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

“好了,”埃尔隆德说着,对他们露出了微笑,“你们做得很好。”

他们抬起头来看他,灰瞳已经挤满了泪水——并非出于悲伤,鉴于他们的fëa激动地燃烧着——那是欣慰而充满了希望的泪水。

埃尔隆德张开双臂,两个深色的脑袋扎进了他的怀中。他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两个温暖的身形,他们的手臂紧紧环绕在他的腰间,而没有碰到彼此。埃尔隆德想到了他自己的双胞胎儿子,他们还小的时候,会在从噩梦中惊醒之后,一起到书房来找他。

“现在,”埃尔隆德说,把双手分别伸进他们柔软的发间,挑出粘在上面的那些刺果,“最困难的一步已经结束了。你们可以好好想想自己喜欢什么。”

“我们喜欢什么?”埃路瑞德在埃尔隆德的袖子上抽了抽鼻子。

“你们各自喜欢什么,”埃尔隆德温柔地指出,“分别喜欢什么。”

一段漫长的停顿,而他能感觉到他们都在努力思考。

“我想去看看提力安,”埃路林说,“我想跟那些建筑师学习。”

“我想向澳阔泷迪的造船者们学习,”埃路瑞德说,“向欧尔威王治下我们的亲族学习。”

“不要母亲跟着。”他们异口同声说,而埃尔隆德在双胞胎能够从他的fëa中感受到之前压下了自己心中关于埃尔汶的隐约苦涩。

“那么,”埃尔隆德一边说,一边一个一个梳理着双胞胎的辫子,“现在你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你们可以向你们的母亲提出这些需求。”

“她不会同意的。”一个郁闷的声音从他的腰间传来。

“噢,她会害怕,”埃尔隆德温和地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你们经历了那些事情。但你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你们不可能永远都和她一起待在森林里。阿门洲是一片和平的大陆。这里没有任何人会伤害你们。”

双胞胎发出一声抽噎的吸气声,收紧了抱住他的双手。

“母亲说,你想让他们回来,”埃路林说,“那些可能伤害我们的人。”

埃尔隆德对此猛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安慰的手指抚摸着他们的头发。

“我不认为他们还会伤害任何人,”他说,“至少,不会故意伤人。许多年前,他们曾许下过一个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誓言,也因此不得不伤害,乃至杀害他人。他们曾杀过许多人,错待的则更多,但他们已经不被那个誓言所束缚了,而我知道,他们对自己曾经的行为感到非常痛苦并且追悔莫及。”

“噢,”埃路瑞德说,“这就是你希望他们回来的原因吗?因为他们心怀忏悔?”

埃尔隆德笑了。微风拂过原野,将野芳与花瓣吹上天空。

“不是。”他说,“我希望他们回到我们中间,是因为他们中的两人是我的养父,而我将他们所有人都视为我的家人。”

这看起来立刻就满足了埃路瑞德和埃路林的好奇心。

“我们理解的,”埃路瑞德说,“我们也失去了父亲。”

埃尔隆德闭上了眼睛。迪奥在回归后放弃了永生。

而眼前的双胞胎一开始也想过成为人类……

噢。埃尔隆德的内心为这两个孩子抽痛着,他们希望追随他们的父亲,但最终为了母亲放弃了自己选择的权利。

埃路瑞德和埃路林在埃尔隆德腰间埋得更深了,而在午后令人头晕目眩的高温下,他们的呼吸逐渐归于平缓与深沉。

埃尔隆德低头看着这两颗黑黑的脑袋,又一次想到了他自己的儿子,他们如今已经长大,仍然在迷雾山脉的群山之间策马清剿索隆在中洲的最后一批残余力量。

他向埃尔贝瑞丝轻声祈祷,然后哼起了一首玛格洛尔曾唱给他的摇篮曲。

 

地平线上,黄昏那橙红色的笔触好似流尽了鲜血,当大鹰在欧洛米的森林最北缘降落时,天空已经完全转变为深邃的蓝。

埃尔隆德滑下大鹰的脖子,他在疲惫的脚踝落地的瞬间掩盖了自己的颤抖,然后帮助着埃路瑞德和埃路林下来。

“不许动!”一个声音从树林间传来。

埃尔隆德让埃路林站稳,然后直起身,看见六个精灵从树林的边缘走出来。他们手中弓已拉满,箭尖直指他领间的费诺里安之星。

大鹰发出了恼怒的尖啸。

“不要!”两个年幼的声音发出惊呼。两对短短的手臂环绕在埃尔隆德腰间,将他死死抱住。

“他是我们的外甥!”埃路瑞德和埃路林喊叫着。

慢慢地,那些精灵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林线附近传来一声惊叫,一个银发的精灵女子冲过草地,银色的长袍几乎只剩下残影。

“埃路瑞德!埃路林!”

“Nana![4]”

宁洛丝在她的孩子们面前骤然跪倒,然后一把将他们揽进怀里,双胞胎把小脸埋进了她的肩膀中。

埃尔隆德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将一只手抓进大鹰的羽毛间,试图维持自身的稳定。

“你们都还好吗?有没有受伤?”宁洛丝质问的指尖在他们的脸上、发间、袖口徘徊,“噢,我再也不会让你们离开我的视线了!”

“我们很好,”埃路瑞德开口说,“埃尔隆德给我们吃了饭。”

宁洛丝尖锐地吸了口气,然后站直身子,把她的孩子们推到身后,目不斜视地瞪着埃尔隆德,她审视的目光就像是燃烧的烈火。

埃尔隆德颔首。“您好,外祖母。”他用辛达语说。

宁洛丝在瑟瑟发抖。

“汝即离开吾之家园,”她低声说,声音颤抖着,“汝即离开。”[5]

埃尔隆德只觉得被击中了要害,她的每一个字都直扎进他已经伤痕累累的fëa。

他不无敬意地颔首。“我会的,尊敬的女士。”他说,“但是,如果您允许的话:埃路瑞德希望能够在我们的远亲欧尔威治下的造船者处学习,而埃路林想要一睹提力安,并且向彼处的建筑师学习。他们是您的孩子,决定权也属于您,但若您能够同意,那将会让他们非常开心。”

宁洛丝又靠近了一步,而她眼底的烈焰几乎在她的脸上燃烧起来。

“汝即离开。”她再一次说,然后抓住她的孩子们的手,转身离去。

埃尔隆德迎向森林间六个哨兵的目光,而他们看向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没有热情,没有关心。他们对待他就像是对待一团空气。

他咽下喉间的痛苦,然后浅浅地鞠了一躬。

“再见,我的亲人。”他说,然后爬上了大鹰的脖子。

当大鹰振翅高飞,他看见埃路瑞德和埃路林在林线边缘挣脱了宁洛丝的手,然后跑到星光下的草坪上,向他招手说着再见。

埃尔隆德也挥手回应,拾起脸上的微笑。

他在飞回阿瓦隆尼的漫长旅途中维持着自己一如既往的平静与克制。

大鹰在悬崖边的草地上降落。一声惊呼从屋内传来,然后凯勒布莉安就跑了出来。他在从鹰背上下来时冲她眨着眼睛。

但他终归是晚了。

“我很抱歉。”埃尔隆德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她拥入怀中。

凯勒布莉安也回抱了他:“埃尔隆德!我很担心你。”

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她银色的长发里,试图控制住自己难以平复的心绪。

“埃尔隆德?”凯勒布莉安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埃尔隆德再也忍不住了。

他的肩膀颤抖着,他在她妻子的发间发出无声的抽噎。

“亲爱的,”凯勒布莉安说着,语气警惕,然后在他臂间向后一靠,将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发生什么了?”

埃尔隆德摇着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滑落,他低下头,靠在凯勒布莉安的肩膀上。

他为多瑞亚斯而哭泣,他为西瑞安而哭泣,他也为埃路瑞德与埃路林而而哭泣。他们被剥夺了拥有正常的童年的机会,他们正如春花一般绽放,却被他们母亲那可怕的、不顾一切的爱之阴影所吞噬。他为宁洛丝而哭泣,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如今只希望保护她所还能够拥有的一切,却也因此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孩子们。他为他的母亲埃尔汶而哭泣,她所做的事情与之分毫不差。

凯勒布莉安就这么一直抱着他,直到他所有的泪水都流尽。她在埃尔隆德的鬓边轻声呢喃着安抚的话语,直至他终于做好了开口诉说的准备。

 

时间静止。

与诺多兰提。

玛格洛尔已经唱过了五场战斗;他唱起多瑞亚斯,周围的爱努在恐惧中畏缩。他的父亲将自己燃烧着烈火的头埋进手里。玛格洛尔唱起了西瑞安,而费艾诺开始流下灼热的火焰之泪。

他唱起了针对黑暗的最终胜利,唱起安格班坠落之日那震天的巨响。然后是他与迈兹罗斯最后那痛苦的行为,以及他们双手间从未消逝的灼痛。

玛格洛尔一直未曾完成诺多兰提,但就在此时,他编织出了全新的旋律。

埃尔隆德与埃尔洛斯,他最珍贵的宝藏;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辛葛与芬国昐家族的高贵血统,他们是迈雅的后人,是人类的子嗣。

他唱起因选择而非血缘而诞生的儿子,唱起与自己的孩子们并没有直接的亲缘关系,却与他们灵魂相通的父亲。

他唱起努门诺尔的伊甸人的首位国王埃尔洛斯,唱起他在愤怒之战,以及之后更多的战斗中的伟大事迹,唱起他的智慧与勇敢。

他唱起治疗师埃尔隆德,他本应在吉尔-加拉德死后继任为诺多的至高王,却选择了成为“最后家园”的领主;他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失去了他的养父,然后又将失去他的女儿与养子。

迈兹罗斯站在他身旁,听着埃尔隆德的事迹,脸上带着毫不加掩饰的骄傲,然而与此同时,他的眼中也流淌着耀眼的阳光般的泪水。

玛格洛尔唱起布茹伊能之战,唱起他最后一曲绝望的歌谣,唱起当他躺在儿子的怀中的时候,埃尔隆德最后的承诺。

最后,他唱起了祝福,他祝福埃尔隆德与他的子民,愿他们拥有福乐与健康,愿他们遗忘——遗忘玛格洛尔,遗忘这徘徊的幽魂最后的阴影,愿他们从此以后能够永远生活在阿门洲的阳光之下,直到阿尔达重塑之日。

最后的几个音符消逝了,玛格洛尔陷入沉默。他由海水组成的眼泪早已流干。

他身前的爱努没有说话,一片寂静中弥漫着震惊。

玛格洛尔转过身,他的六个兄弟都在流泪,费艾诺本人的脸颊上也有着火焰组成的泪水。

迈兹罗斯温柔地拉过玛格洛尔,拥抱着他,而玛格洛尔把脸埋在长兄的肩膀中,感受着那温暖与光明。

“我知道你会为他骄傲。”玛格洛尔轻声说。

“的确,”迈兹罗斯呢喃着,“但我也为你骄傲,’Laurë。”

汹涌的思维之潮在聚在一起的爱努之间涌动。

这样不行,他们嗡嗡地说,声音直接传入了费诺里安们的脑中,这样不行!

玛格洛尔感觉到迈兹罗斯的身体倏而紧张,而在他们身边,他们的父亲与弟弟们作出了一模一样的反应。

“所以,你们已经知晓了我们的罪孽,”迈兹罗斯高声说,声音刺耳而可怕,“现在你们要给予我们判决了吗?”

不!一个坚定的声音呼喊着。许许多多温暖的存在聚拢在他和迈兹罗斯身边,玛格洛尔眨着眼睛。

你和你的儿子,一个爱努说,激动的情绪在周围的爱努中间如潮流一样翻涌,那是你们二人称之为儿子的人!你们不能留在这里。这样不行。我们必须让你们和他团聚。

噢。

玛格洛尔从迈兹罗斯的怀抱中站直,然后转身看向他的听众。他们并不如费诺里安一样拥有凝聚成形的fëa,但半透明的银墙上流动的光影表明,这间厅堂已经人满为患。

某种微妙、脆弱而充满危险的感受在他心底绽放。

希望。

我们能给予你们什么样的帮助?那些声音说着。

“这片空间里存在着一扇门,”费艾诺突然说,他的声音里再一次燃起了灵光之火,正如数个纪元以前在提力安的工作室里那样,“但那个忘记了如何歌唱者阻挡在那里,魔苟斯在那里。”

是的,他们的听众说,那个只知道在旋律里播撒不和谐的种子的聒噪家伙。但我们不知道怎么应对他。

“我们需要利剑。”库茹芬说,上前一步站在了他父亲的身边。

但这里不是一亚,周遭之人说,这里不是现存之宇宙。我们没有你们所说的那种利剑。

“歌声。”玛格洛尔突然说着,低头看向他双手之上白色的泡沫与蓝色的水,“歌声,还有fëa的力量。”

费艾诺看向他,他眼底的自豪直击玛格洛尔的心灵。

“没错。”费艾诺微笑着说。他转身看着密密麻麻的爱努,“教会我们歌唱吧,一如思维的造物啊,教会我们用歌声自fëa中铸造出头盔与利剑。”

思维的形态!爱努惊呼道,没错!我们可以把这门技艺教给你们!但突然之间,焦虑与不安如同某种不和谐的声音在他们之间响起。

但我们没有权力让那个早就遗忘了如何歌唱的家伙消失,他们说。

“那么就让我们来做这件事。”费艾诺说,“魔苟斯在空虚之境里肆无忌惮地行走,不关心任何存在于其中之人。他试图从fëa中攫取思维,从呼吸中攫取歌声,而他已经挣脱了束缚。”

思维的潮流在周围存在的灵魂之间荡漾着,一阵低语声响起。

然后:我们理解并且将接受你们的需求,他们说,但一如还未对此宣布祂的裁决。而如果祂将宣判,我们将聆听。

费艾诺看起来并不完全乐意,但他认同地颔首。

他和他的儿子们被似乎被人群包围,爱努的声音响起,他们开始教授了。

玛格洛尔倾听着,然后他开始歌唱,脆弱的希望之花在他的内心里扎根,生长。

 

Tuilë. Lairë. Yávië. Quellë. Hrivë. Coirë.

春,夏,秋,凋,冬,萌。

时间流转,埃尔隆德仍然日日跪伏,而玛哈那克萨的大门仍然日日紧闭。

十个太阳年过去了,这对于埃尔达的一生来说不过在瞬息之间,而对于次生子女来说则已经是漫长的时间。

于埃尔隆德而言,这只是时间问题。

最初的几年之后,拜访者的数量逐渐下降,最终几乎只剩下了埃尔隆德的家人和密友。他预料到了这件事,然而当他独自一人跪伏的天数逐渐超过了他拥有陪伴的时间,他发现自己……确切地说,并不孤独,而像是被拉长、耗尽了。

他在黎明时醒来,跪上一天,在夜幕初临之际返回,然后确保与妻子共度一些时光。除去花在治理费诺里安区的时间之外,他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于拜访自己数量庞大的家庭成员和友人。而当埃尔隆德终于能够吹灭桌上的蜡烛,进入疲惫的睡眠之时,往往已经是深夜。

有时埃尔隆德会在跪在玛哈那克萨的大门前时发现自己几乎睡着,有一次他甚至忘记了喝水,直到头顶的烈日变得难以忍受,他的脑袋也开始眩晕,他才想起来伸手去摸自己的水壶。还有一些时候他忘记了吃饭,或是干脆因为希望闭眼休息而不愿费劲打开午餐包,因而只能在大鹰到来之前,抓住日落前短暂的几分钟迅速解决“午饭”,以免让凯勒布莉安担心。

第六年的一天,菲纳芬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是否希望再把一些治理费诺里安区的负担向下分配。埃尔隆德礼貌地拒绝了。他已经下放得够多了,他知道阿尔琳德和她那些能干的副手是他每晚能够抓住宝贵的几个小时睡上一觉的原因。而他对他们表示感激。

芬国昐和菲纳芬最近总是在他们参与者众多的家庭晚宴上死死盯着埃尔隆德,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保持着自己的礼仪,关于费诺里安区治理情况的报告他也总是能按时提交给菲纳芬。

比尔博坚持要埃尔隆德时不时在晚饭后和他一起坐一会儿,这样他就可以让埃尔隆德听他背他新写的诗。说起来,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年,但比尔博看起来似乎比他刚到阿门洲的时候更加年轻了。

埃尔隆德起初以为这个要求是单纯的,直到一天晚上,他意识到比尔博为了把他留在房间里,甚至开始现场编诗。

后来比尔博承认,他认为埃尔隆德应当稍微休息一下,于是他想尽办法不让后者踏进书房。埃尔隆德笑了,感谢了这位年老的霍比特人,然后回到了他的书桌前,微笑在看见桌上厚厚的一摞公文时凝固在脸上。

墨水落在羊皮纸上,而当夜色逐渐深沉,他终于在他早已经沉沉睡去的妻子身边爬上床,让自己虚弱的意识在黑夜中散开。

Coirë.Tuilë.

第一批果实收获之际,节庆之日逐渐降临在阿门洲的土地上,曼威曾在这一天召开了一场盛宴,于阿尔达之春初至之时在维林诺赞美伊露维塔。

那天提力安到维利玛的东西向的大道上挤满了试图前往维利玛或是塔尼魁提尔的山坡的诺多,缀饰着闪闪发光的珠宝,穿上了各式各样的斗篷。

夜晚降临的时候,道路上的人群变得稀疏了。而当金色的太阳终于落在地平线上,埃尔隆德动了。

他缓缓地站起,在自腿到膝盖到脚踝不断跳动的剧痛中浅浅地呼吸着。他孤身一人,影子被抛向身前审判之环的大门。他可以听见维利玛庆祝活动开始的声音,欢歌在空中留下金色的音符。

今天将没有大鹰能够前来接他——一年之中的这一天,卡拉奇尔雅以西的所有人都会聚集在维利玛或是塔尼魁提尔的山坡上,庆祝收获。

埃尔隆德理好头顶的发卡,抚平长袍上的褶皱,他在今早穿上了比平常更加华丽的衣饰,为晚上的节日庆典做好准备。

在迈出第一步之前,他考量了自己fëa的状态。

有些虚弱,有些颤抖,但仍然得撑住。他的眼后有着某种疼痛,但它从来都在痛;至少他走路的时候应该不会磕磕绊绊。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直接在原地躺下,在丛丛野花中睡去。显然,他会被允许这么做,毕竟在这一天,所有人都在庆祝,而没有人在工作。

然后他想到了凯勒布莉安,后者承诺在城门口迎接他。

埃尔隆德再次加固了自己思维中的高墙,开始慢慢沿着玛哈那克萨的大理石廊柱挪动,向着维利玛的西城门走去。

 

“你看见埃尔隆德了吗?”芬巩说着,从布满高大廊柱的门廊的阴影里走出。

塔尼魁提尔的山坡上,一座由白色大理石筑成的巨大殿堂在西下的夕阳里熠熠生辉,周围的地面上铺满了金色的草地。整座殿堂几乎已经挤满了人,还有一些迟到者正从城市里攀援而上。今晚的维利玛也将会爆满,但诺多与凡雅的贵族都将会在这里相聚,距离曼威的高座更近。

芬罗德听见堂亲的问题,皱起眉头,然后转过身看向山坡下的维利玛城,装饰着钻石的发辫在身后摇晃。

“那里!”他指着下方喊道。两个身形正从维利玛东城门向这边靠近,西沉的阳光照耀在凯勒布莉安的银发,以及埃尔隆德长袍上绣饰的银星上。

芬巩优雅地举起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避免直视灼眼的阳光。

他眯起眼睛。“芬达拉托。”他突然说。

他的表亲转向他,立刻警惕起来:“什么事?”

“他看起来很不好。”芬巩说。他看向下方埃尔隆德缓慢地移动着的身形,担忧逐渐爬上他的喉咙。埃尔隆德的一只手扶着妻子的手臂,每走二十多步就要休息一会儿。

芬罗德站在芬巩身边,目光投向他的侄女和她的丈夫。他皱起眉头:“我上上周在我父亲坚持要举办的那场糟糕的国宴上见过他一次,多瑞亚斯民一直在向埃尔隆德投眼刀,但他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你提到这儿我倒想起来了,他看起来的确有些疲惫。你觉得——”

“不,”芬巩说,而埃尔隆德追上了前方第一批迟到的诺多,后者在半山腰上欢快地和他打着招呼,“我去和我父亲说这件事,你和你父亲今晚都已经有足够多的事情要操心了。我得把事情捋清楚,一会儿来找你。”

芬罗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向了大殿,而他的父亲已经与英格威一同站在了长桌之后的主席台上。

芬巩没有跟上去,他在铺满金色嫩草的山坡上方注视着埃尔隆德和凯勒布莉安,胸腔中的隐忧渐渐转变为恐惧。

 

埃尔隆德在欧桑威上擅长得可怕。

当芬巩迎上前去招呼自己的远亲,这是他脑中浮现出的第一句话。埃尔隆德的思维被不可渗透的高墙掩盖起来,在他亲切友好的笑容之下,他的fëa同样完全封闭。

“埃尔隆德,”芬巩说着,热情地和他的远亲打了招呼,“阿拉芬威和我的父亲将为你的到来感到高兴。”

埃尔隆德对自己的妻子露出了安抚的微笑,然后凯勒布莉安略一道歉,离开二人去找了加拉德瑞尔。她离开时又看了丈夫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担忧。

芬巩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尽管他的妻子显然非常担心,但埃尔隆德看起来是完全放松的:“弗罗多——?”

“一切都好。”芬巩说,“他被和一些来自伊姆拉缀斯的人安排在一起,上一次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非常自在。我猜比尔博并不想来?”

“噢,他是想来的,”埃尔隆德说,“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恐怕没有办法在盛典全程保持清醒,因此决定留在家里。”

“原来如此。”芬巩说着,带领着埃尔隆德穿过交谈的人群,向着主席台走去。

埃尔隆德迈着沉着而小心的步子,但他仍然在他们接近英格威、菲纳芬以及他们的长子所坐的贵宾座的过程中越落越远。芬国昐走了上去,然后贴在菲纳芬的耳边,在人群的喧闹中说了些什么。

芬巩注意到了埃尔隆德的犹豫。“恐怕还得是贵宾座,”他不无抱歉地说,“按照你的请求,今年我父亲尝试过反对这一点,但你代理了费艾诺家族领导位置。你会坐在我旁边。”

有那么一瞬间,芬巩看见了埃尔隆德伪装之下的神情。

他的脸上有忧虑,但与此同时,在埃尔隆德眼神的更深处,闪烁着一丝绝望的疲惫。

然后,温暖的微笑就回到了埃尔隆德的脸上,速度快得让芬巩几乎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没问题。”埃尔隆德说。

芬巩锐利地凝视着他。

埃尔隆德仍然微笑着,而芬巩突然之间意识到,埃尔隆德同样是美丽安的后人。

芬巩的思维通过父子之间的纽带被轻戳了一下,他瞥向贵宾座,然后发现他的父亲正带着严肃的审视看着他们二人。

埃尔隆德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惨白的线。

芬巩的心在抽痛:“埃尔隆德——”

“不,”埃尔隆德坚定地说,语气和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审判之环经受磨砺,而芬巩试图让他喝一点水时一模一样,“我很好。”

谎言仍然存在于他们之间。

芬巩知道这是一句谎言,他也能从埃尔隆德充满挑战意味的眼神中看出来,埃尔隆德知道他知道。

芬巩眯起眼睛,然后开口——

他们四周,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在那西向的大门之外,太阳终于滑落到了地平线以下。

芬巩回头看向贵宾座,他的父亲正和阿拉芬威悄声交谈,二人都在偷偷瞥向埃尔隆德。

“请别,”埃尔隆德在他身后轻声说,“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这个时候。”

芬巩尖锐地吸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他将一只手搭上埃尔隆德的肩膀,表现出亲戚之间的亲密,同时尽可能多地悄悄承受了埃尔隆德的重量。他能感受到埃尔隆德过于瘦削的肩胛骨在他掌间的触感。

他胸腔中的恐惧转变为心痛,以及内疚。

他们怎么能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们怎么能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来吧,”他轻声说,然后带着埃尔隆德来到主席台上,“过来坐下。”

“谢谢。”埃尔隆德吸了口气,发出一连串的音节。

他们找到了他们在贵宾桌的座位,然后在他们的椅子面前站好。至高王英格威开始讲话——在芬巩看来有些过于冗长——随着演讲推进,他能感受到埃尔隆德在他身边轻微摇摆。

然后,谢天谢地,演讲结束了。一阵巨大的衣料摩擦声,以及椅子在地面上剐蹭的声音之后,与会者终于都坐下了。

芬巩注意到,在他视线的边缘,埃尔隆德将自己的双手藏在了袖子里。

他愿意以提力安的每一块珠宝打赌,埃尔隆德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的怒火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间,然后他就再一次将它们掩藏在了思维的铜墙铁壁之后。

在他的另一边,芬罗德差点被一大口酒呛到。芬巩感觉到他父亲的注意力投向了这边,他的脑中闪过一丝探询。芬巩咧了咧嘴,打了个微不可查的手势,示意一切都很好。

当芬巩的怒火涌向他的时候,埃尔隆德的反应略显僵硬,而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后,他伸出手拿起了自己的勺子。芬巩也这么做了。

炖比目鱼汤,香料极重。芬巩将那条摆盘精致的鱼在自己的碗里推来推去,尝试着不过多注视它。而在他身旁,埃尔隆德正优雅而细致地品尝着。

“我很抱歉。”侍者撤走了他们餐盘,埃尔隆德轻声对他说。

芬巩盯着埃尔隆德,整个人如遭雷击。他的身后,芬罗德敏锐的听力也捕捉到了这几个字,他同样转向了他们最年轻的亲族,神情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不可能是认真的。”芬巩说,“就算要道歉,也应该是我们——”他停住,直到第二道菜已经上了上来,而侍者都走出了听力可及范围。“就算要道歉,也应该是我们来说。”他低声说,“什么样的家庭才会让自己的一员像这样独自一人经受折磨?”

埃尔隆德向着他们露出苍白的微笑。

“我把所有事情控制得很好。”他以微弱的声音说着,“我并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为我担心,尤其是凯勒布莉安。”

芬罗德面带微笑地看着会场,但他偷偷用手肘戳了戳芬巩,后者代表他们二人说话。

“可别,”芬巩控制着嘴唇运动的幅度,嘶嘶地说,“埃尔隆德,你上一次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是什么时候?你看起来离当场咽气只有一步之遥,你露给我们看的那部分fëa也没好到哪儿去——”

“拜托,”埃尔隆德轻声说,芬巩几乎被他声音里的恳求吓到,“求你,这是——我必须这么做。”

“埃尔隆德。”芬巩叹了口气,但埃尔隆德已经看向了一边。

最后一道菜也上来之后还有舞会,芬巩在看见埃尔隆德走向凯勒布莉安,邀请她一同跳舞的时候差一点就开口阻止他了。他们如一双璧人,凯勒布莉安的银发映照着钻石的光辉,而埃尔隆德午夜般的黑色发辫上是一个银色的额冠,他的头上还别着一个曾属于玛卡劳瑞的白宝石发卡。

整支舞蹈中,埃尔隆德没有跳错一步,但芬巩还是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的fëa,专注地探寻着。他捕捉到了埃尔隆德每一次跳跃与旋转间都会丝丝渗漏的疲惫,而这些,是任何一次偶然的扫视都不会注意到的。

芬巩放下他的酒杯,原地转过身。他必须找到他的父亲。

他惊讶地发现芬国昐早已站在自己身后,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紧紧注视着埃尔隆德。

“父亲。”芬巩轻声说。

“芬德卡诺,”芬国昐以一种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去北大厅。一刻钟后见。把他带上。阿拉芬威正在和芬达拉托商议。阿塔妮丝会保证凯勒布莉安无暇他顾。”

芬巩闭了闭眼,然后点头。

芬国昐的手短暂地搭上他的肩膀,然后他们都转身去做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埃尔隆德小心翼翼地向着最近的椅子挪动着。

他希望趁着加拉德瑞尔邀请凯勒布莉安去跳下一支舞的时机休息一下。他的脑袋轻飘飘的,这隐隐透露出某种危险,而他疲惫不堪的脚踝痛苦地叫嚣着。他努力让自己挺胸抬头,这使得他fëa中的火焰超负荷运转到了某种稀薄的地步。

编着金丝的黑发从眼前闪过,然后芬巩就用一只手拉住了他,不容置疑地拖着他远离人群。

埃尔隆德张开嘴想要反抗,但下一秒,缀满钻石的金发就在他的视野里闪闪发光了,芬罗德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埃尔隆德小声说:“我的亲族——”

“给我。闭嘴。”芬巩发出了“嘶嘶”的声音,埃尔隆德只得放弃说话。

在他们把他拽向大厅一侧的一组门前的过程中,芬巩和芬罗德仍然彬彬有礼地朝其他人微笑着打着招呼。他们宽大的衣袖掩盖了他们正恶狠狠地控制着埃尔隆德的双臂的事实,而埃尔隆德只能跟着他们移动,他甚至来不及抗议就被勒令闭上了嘴。

阿尔巩和安格罗德正随意地靠在门边,他们刺向埃尔隆德的目光带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隐忧,随后三人就跟随他们进入了房间。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埃尔隆德注意到阿尔巩和安格罗德留在了门外——他们在放哨,他几乎烧糊的思维告诉自己。

菲纳芬的声音传来:“埃尔隆德,请坐。”

埃尔隆德站直了。芬罗德和芬巩松开了他的手臂,然后后退一步站在门前,似乎在防止他逃跑。

菲纳芬和芬国昐站在房间中央,神情严肃。壁炉里有火在燃烧,房间颇有品味地以凡雅风格简单装饰,但空气中酝酿着的某种东西如同鞭子一样自埃尔隆德的思维中一闪而过。

他眨了眨眼,身体僵硬。

菲纳芬抬起一只手扶在额上:“埃尔隆德,我是你的至高王,与此同时也更重要的是,我也是你妻子的外祖父。坐。

埃尔隆德麻木地向前迈出三步,在他祖母的祖父,以及诺多的至高王身前垫了垫子的长沙发上坐下。菲纳芬和芬国昐身后也有一张相似的沙发,但他们似乎都不打算坐下来。

菲纳芬看向了他的哥哥。

“埃尔隆德。”芬国昐说。

埃尔隆德吃了一惊,他以为芬国昐会严厉地责备他。

然而事实上,芬国昐听起来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埃尔隆德没有想到芬巩和他的父亲真的如此相似。

“十年前,我们警告过你要在这件事情上照顾好你自己,”芬国昐说着,上前两步坐在了他身边,“你说你会一步一步来,而非燃烧自己以求一蹴而就。”

“我的确是这么说的。”埃尔隆德说。

“孩子[6],”芬国昐一边说,一边抓起了他的手。这亲昵的举动席卷了埃尔隆德破碎的fëa,让他疯狂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你再一次选择了独自承受,这并非你必须要做的。”

埃尔隆德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太过疲惫。在第二天清晨再一次前往审判之环跪求的想法几乎让他落泪。

但他不能休息哪怕一天,他承受不了这样做的代价。

“他们在等着我,”他轻声说,“Atar和Atarinya。[7]”

至少他愿意相信他们仍在等待。空虚之境中的十年——或是那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的地方里某段与阿尔达的十年相等同的长度——有可能已经让他们消逝了。

Atar和Atarinya。这是他第一次对奈丹妮尔和他妻子之外的人提起玛格洛尔和迈兹罗斯。埃尔隆德听见芬巩在他身后尖锐地吸了一口气。

“那就把费诺里安区托付给别人。”菲纳芬说,他迈步上前,坐在了埃尔隆德的另一边。“请原谅我,”他低声说,“我应该更早采取行动的。利用你曾经用来管理那片区域的时间来休息。”

埃尔隆德摇头。“他们不会追随别人,”他说,脸上带着苍白的微笑,“除非凯勒布林博被允许从曼督斯的殿堂返回。”

芬国昐的眼眶湿润了。

“埃尔隆德。”他说。而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壁炉里的火猛烈地跳动起来,凝聚成一个金色的身形,然后埃昂威突然站在了他们身前。

“至高王阿拉芬威。”埃昂威说,随后优雅地向菲纳芬鞠了一躬。

菲纳芬站起身,微微颔首以示回应。“埃昂威,曼威的传令官大人,”他说,“何事劳动您亲自前来?”

埃昂威把目光转向埃尔隆德,而埃尔隆德忍住了颤抖的欲望。这位迈雅的灵魂太过明亮,太过耀眼,几乎灼穿了埃尔隆德自己那几乎消逝的虚弱的fëa。

“埃尔隆德·卡那芬威安,”埃昂威说,房间里其他四个精灵都在这个名字的震撼下突然动了一下,“我被派来——”他顿住了,闪烁着金光的眼睛快速扫过埃尔隆德的身形。

“你的状态不好。”埃昂威直白地说,“你对自己做了什么,孩子?”

菲纳芬和芬国昐都转过身,直直地盯着埃尔隆德。埃尔隆德能够感觉到芬罗德和芬巩那几乎烧穿他的后脑勺的灼灼目光。

“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事情。”他吸了一口气。他可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但他已经筋疲力尽,如今只想沉沉睡去。他强迫着自己站直,在小腿的叫嚣中紧咬牙关。

“请您告诉我您的来意。”他对埃昂威说。

埃昂威看向他的目光神秘莫测。

“埃尔隆德·卡那芬威安,”他说,“我所效忠的曼威大人,以及纳牟大人希望与你谈话。若你得空,你可立即前往玛哈那克萨。”

埃尔隆德的膝盖突然一软。

他的背部重重地撞上沙发靠背。

“我知道了。”他听见自己说,“请向曼威和纳牟大人转达我的感谢,我会立即出发。”

埃昂威点头,然后化作了星尘。

一片死寂,唯有火焰在背景里“噼啪”跳动。菲纳芬和芬国昐各自抓住了埃尔隆德的一边肩膀。

“能否麻烦我的其中一位亲族搭把手,”埃尔隆德说着,感觉自己的声音似乎是从极遥远处传来,“我没有办法自己走过去。”

 

Notes:

接下来:审判之环,埃尔隆德将在这里面对维拉,他们作出了一项决定。

 

[1]即Coirë, Tuilë, Lairë, Yávië, Quellë, Hrivë,详见第一章注释[1]

[2]即ósawë,“意念交流”

[3]即fëa的复数形式,详见第四章注释[5]

[4]诺多语,即“妈妈”,类似英语里的mommy(我之前一直以为这就是辛达语,但是这次专门查了一下,nana是诺多语,这门语言在晚期版本中演变为辛达语,而辛达语自身的mommy应当是emig)

[5]作者原文使用了thee,且句式也较具古风,所以这里也使用了更加偏向古汉语的翻译方式

[6]原文为pityo,详见第六章注释[1]

[7]均指向父亲,详见第八章注释[1]

 

连我自己都嗅到了一丝拖更的危险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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